从钓鱼台到博鳌：“顶流”DeepSeek改变世界的看法

“那些对中国科技创新感到惊讶的人，一定是活在石头下，闭上眼睛还捂住了耳朵。”作为AI界的“顶流”，DeepSeek是年后两场高级别论坛的焦点。

　　“DeepSeek不光在性能上接近世界最好的模型，而且成本只是海外大模型公司的零头。人们不禁在想，禁运英伟达的芯片还有用吗？”

　　“中国在AI领域是一个领先者，但不能说中国领导全世界。”池永硕认为，AI不可能由一个国家来领导，将来肯定有不同的参与者，包括智力、知识产权、研究等各个方面。

2025年3月25日下午，博鳌亚洲论坛围绕“跨越数字鸿沟”展开对话。图/顾月冰

　　“以下是甘思德（Scott Kennedy）的个人介绍……”

　　2025年3月23日，当甘思德在钓鱼台国宾馆出席中国发展高层论坛时，一位记者递来了一条深度求索（DeepSeek）的回复。这位美国国际战略研究中心（CSIS）的中国问题专家笑着晃了晃身子说，“这个软件对我研究的优缺点总结的不错，观点很平衡。”

　　自2025年1月中国人工智能（AI）软件DeepSeek横空出世后，甘思德保持着对DeepSeek的关注。会场上，他回答南方周末记者等人的一系列提问时，不乏有关中国AI发展的讨论。

　　当天的中国发展高层论坛开幕式主旨演讲中，国务院总理李强从三个视角点出了中国经济的发展情况，其中点名提到“以‘杭州六小龙’等初创企业为代表的科技突破不断涌现，展现了创新创造的巨大能量”。DeepSeek位列“杭州六小龙”之一。

　　对DeepSeek的讨论，从北京钓鱼台国宾馆延伸至2800公里外的海南博鳌。3月25日启幕的博鳌亚洲论坛，设置了五十多场活动，AI议题贯穿始终。

　　在世界变局中，DeepSeek如何“异军突起”、中国在AI领域的应用以及AI如何与人相处，已然成为最关注的议题。

　　对中国创新惊讶？

　　“那些对中国科技创新感到惊讶的人，一定是活在石头下，闭上眼睛还捂住了耳朵。”甘思德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长期关注中国经济、产业政策，他还熟悉中国锂电池快速充电只要五分钟。

　　2025年1月20日农历新年前夕，DeepSeek-R1模型发布，对标美国人工智能ChatGPT的Open AI O1。一周后，华尔街股市掀起一场风暴，美国芯片巨头英伟达市值一夜蒸发近6000亿美元，还令美国的政治精英陷入恐慌。

　　但不是每位外国人都是“中国通”甘思德，外界对DeepSeek的出现着实震撼。在甘思德就职的CSIS一篇发表于2月的文章提到，“DeepSeek正在重新定义AI竞赛”，称“DeepSeek性能媲美硅谷顶级AI，但训练成本不到600万美元，而且是开源模型（开放透明，任何人均可使用）”。

　　3月25日公布的《博鳌亚洲论坛亚洲经济前景及一体化进程2025年度报告》，充分肯定了包括DeepSeek在内的AI技术的突破。

　　“亚洲已站在新一轮工业革命的最前沿。”该报告指出，作为世界经济的主要引擎之一，2025年亚洲经济增速预计将增至4.5%。

　　作为AI界的“顶流”，DeepSeek是年后两场高级别论坛的焦点。

　　“过去两年，美国的OpenAI、Anthropic、Gemini、xAI，在大模型上持续领先，尤其是OpenAI推出的ChatGPT质量越来越好，用户也在稳定发展。但就在ChatGPT最顶峰的时候，DeepSeek突然出现，又在短短几天内实现了R1的突破。”3月24日下午，北京智源研究院创始人、美国国家工程院外籍院士张宏江在中国发展高层论坛最后一场论坛里提到。

　　“它跟ChatGPT一样好，有时候甚至更好、更智能。”澳大利亚悉尼大学政治学教授、《中国的银河帝国》作者约翰·基恩（John Kenne）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基恩使用DeepSeek生成一篇800字的文章，“效果非常不错”。

　　2025年1月31日，《华盛顿邮报》刊发了以《DeepSeek创造了21世纪的“斯普特尼克时刻”》为题的文章。德意志银行发布研究报告称，DeepSeek的推出，不是AI界的“斯普特尼克时刻”，而是中国自己的“斯普特尼克时刻”。

　　“斯普特尼克”源自1957年10月4日，苏联将人类首颗人造卫星“斯普特尼克”1号送入地球轨道，震惊了其冷战对手美国，并引发后者焦虑。美国人习惯用“斯普特尼克”（Sputnik moment）形容他国科技或军事的快速发展。

　　为了保持其在AI领域的主导地位，美国加强了出口管制并限制与中国的合作。2025年1月，美国工业和安全局（BIS）推出了《人工智能扩散框架》，限制中国获取美国先进的AI技术，包括高端芯片、模型权重和云计算。

　　“高性能、成本低、开源”，张宏江将DeepSeek的核心优点概括为三个词。他在中国发展高层论坛上，对台下嘉宾发出叩问：“它（DeepSeek）不光在性能上接近世界最好的模型，而且成本只是海外大模型公司的零头。人们不禁在想，禁运英伟达的芯片还有用吗？”

2025年3月25日，为期四天的博鳌亚洲论坛在海南博鳌举行。图/顾月冰

　　AI如何以人为本？

　　“想象一下，高智力的外星人2030年就要到达地球。”在中国发展高层论坛上，以色列历史学家尤瓦尔·诺亚·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将AI革命比作外星人入侵，“也许他们是友好的，可以帮助我们治疗癌症、应对气候变化，但如果把我们的未来依赖于这些外星人的良好意愿，这会是一场赌博。”

　　赫拉利是剑桥大学特聘研究员，也是《人类简史》系列畅销书的作者。2024年，他推出了新作《智人之上：从石器时代到AI时代的信息网络简史》。这本书通过对AI深入的反思与警醒，自出版以来仅一周时间便跃升至美国《纽约时报》和英国《泰晤士报》畅销书排行榜的第二位。

　　这不是赫拉利一个人的反思。在博鳌亚洲论坛上，许多AI使用者担忧“AI幻觉”。“有次一位朋友发来一条消息，问我这篇论文是我写的吗？”挪威商学院卡尔·费（Carl Fray）困惑地看向南方周末记者，他不敢百分百相信AI输出的内容。

　　芬兰前总理埃斯科·阿霍（Esko Aho）写文章、写书时，一直在用ChatGPT，但他不敢完全信任AI。“它确实帮我找到了资料，但我必须检查所有内容。现在，我认为非常重要的改进是，它能给我建议去找信息的来源。”阿霍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AI时代来临，如何用科技赋能才是题中之义。

　　2024年，猿力科技集团副总裁、人工智能研究院院长程群去过一所贵州偏远山区的学校，该校以留守儿童为主。“学校的数字化基础很好，每个教室都有大屏、白板、电脑。学生学习兴趣不高，成绩一般。”校长向程群透露了最大的压力：“人工智能时代、大模型时代来了，要教给学生人工智能的知识，可老师们都不懂，也不会上人工智能的通识课”。

　　程群的公司与学校探索了一种“智能双师”模式，线上老师负责讲解专业知识，线下老师负责课堂组织、互动、讨论，学生可以通过跟大屏互动，去感受人工智能与大模型。

　　一学期后的回访里，程群被一位学生的发言触动到了。“他的父母是建筑工地的工人。学完人工智能通识课后，他的最大愿望便是设计一款从事危险建筑工种的机器人，这样他父母就不用去做（危险工作）了。”程群说这段话时，台下观众不无感动。

　　英国励讯集团公共事务总裁、爱思唯尔董事长池永硕列举了盲人阅读的例子。他提到，“当生成式AI刚出现的时候，人们会以为内容生产不再重要，但这是不真实的。”池永硕认为，AI的出现应该让内容更好、更有保障。

　　“2015年以前，全球只有不到1%的盲文书。但随着数字档案的出现，所有书籍都可以电子化，变成有声书、有更大的字体、有软件内嵌，即使有视力障碍的人也能按照正常速度去阅读变为可能。”

　　对于内容生产者，最大的担忧是AI是否会“取代人类的工作”。新加坡国立大学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院长柯成兴（Danny Quah）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取代人的永远不是AI，而是会更好使用AI的人。

　　在约翰·基恩看来，在书籍出版、大学讲座、公司报告的写作中，DeepSeek和ChatGPT在书籍以及公司报告撰写中具有巨大优势，但都存在局限性。“它们的弱点是无法取代人类的想象力，无法想象不同的可能性，不能在不同领域中找到恰当的表达方式。”

　　芬兰前总理阿霍在采访时多次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AI既然会犯错，这也证明了人类教育AI的重要性，而AI的设计正是为了人。

        2025年3月25日，博鳌亚洲论坛首日，多位专家在记者会上解读《亚洲经济前景及一体化进程2025年度报告》。图/顾月冰

　　AI如何走向繁荣？

　　一年前，甘思德曾用“缓慢的科技巨龙”（slow tech dragon）形容中国科技发展。在钓鱼台国宾馆芳华苑，南方周末记者问他“DeepSeek出现后，你的看法是否有改变”，甘思德认为，“单靠高科技进步无法实现经济快速增长。中国应该在人力、教育、医疗等各个领域平衡投资。”

　　人类如何在AI时代实现繁荣发展？

　　赫拉利在会上提到，“要实现人类对AI的控制”，在开发超级智能的AI之前，人类之间要建立更多信任。

　　“人类之所以控制世界，是因为我们比动物更知道如何和陌生人建立信任和合作。在AI时代，如果我们忘记信任，将会沦为失控AI的猎物。”赫拉利说，“但遗憾的是，人类之间的信任正在崩塌。”

　　2025年1月21日，特朗普入主白宫次日，便推出“星际之门”计划。按照他的设想，OpenAI、软银和甲骨文等顶级科技企业将共同参与，全面推动美国AI基础设施建设。这项投资五千万美元的“历史上最大规模的AI项目”，被外界视为美国寻求在AI领域保持优势的最新谋划。

　　“中国是竞争对手，其他国家也是。我们想做的是把它（AI）留在美国。”特朗普说。

　　拜登政府赶在任期结束前，宣布了任内最大规模的芯片出口限制措施——《人工智能扩散出口管制框架》。英伟达称之为“被美国业界和国际社会批评的拜登遗产”的法案，将进一步加大对AI芯片、模型参数的出口管制。

　　“不要从一对一竞争的角度考虑这个问题，要考虑建立一个整体的生态系统。”3月25日，池永硕在博鳌论坛第一日讨论中提到。

　　“在过去的八十年里，美国一直相信它垄断了某些技术，从而确保其永久占据主导地位。但事实证明，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可以垄断技术发展，也无法通过限制手段阻碍他国突破发展瓶颈。”美国知名经济学家、哥伦比亚大学教授杰弗里·萨克斯（Jeffrey Sachs）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当被问到中国是否会在AI领域取得领先地位时，池永硕的答案是，“中国在AI领域是一个领先者，但不能说中国领导全世界。”他认为，AI不可能由一个国家来领导，将来肯定有不同的参与者，包括智力、知识产权、研究等各个方面。

         2025年3月26日，美国经济学家、哥伦比亚大学教授杰弗里·萨克斯（Jeffrey Sachs）在高端对话后被参会嘉宾和媒体围住合照。图/顾月冰

　　“AI发展不能够通过一个简单的‘药方’解决所有问题。每个人都应该出点东西，一起合作，尽可能地复制、拓展成功的经验。”池永硕建议。

　　“DeepSeek出现后，美国对华科技战大概率会延续旧有情况。”哈佛大学教授、“修昔底德陷阱”提出者格雷厄姆·艾利森（Graham Allison）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一家媒体让艾利森选择一个AI发展相关的词汇时，他选择了“peace（和平）”。

　　萨克斯则早已习惯了每天用DeepSeek获取信息，进行逻辑推理。他坦言，“DeepSeek的表现让人印象深刻，它能对我提出的问题进行很完善的分析。”

　　“经济学中，创意和技术被认为是非竞争性产品。像DeepSeek这样的开源产品，我可以使用，你也可以使用，它可以造福整个世界。”萨克斯说。

　　南方周末记者 顾月冰 王航

　　发自 北京、海南博鳌